"西湖新城"项目在风雨中艰难推进.阮文在材料协调岗位上越来越得心应手,他的认真,负责和关键时刻的担当,赢得了项目团队上下的认可.阿海对他越来越倚重,许多重要的事情都直接交给他处理.老黎更是逢人便夸:"阿文这小子,行!有脑子!肯吃苦!是块好料!"
然而,阮文心中始终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——母亲的身体.持续的雨季,潮湿闷热的天气,让母亲的老慢支发作得更加频繁.咳嗽声日夜不息,有时甚至咳得喘不上气,整夜无法入睡.阮文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.他寄回家的钱,大部分都变成了药费,但效果似乎越来越差.医生建议最好住院系统治疗,但高昂的费用让阮文望而却步.他只能叮嘱阿梅多照顾母亲,自己则拼命工作,希望能多赚点钱.这份沉重的负担,像无形的枷锁,让他即使在取得工作上的小小成就时,也难以真正开怀.
一天傍晚,阮文刚处理完一批钢筋的验收,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项目部的彩钢板房.夕阳的余晖透过脏污的窗户,在简陋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.手机响了,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——阿玲(Linh).
阮文的心,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,泛起一丝微澜.他深吸一口气,接通了电话.
"阿文,下课了?你…今天能来上课吗?"阿玲的声音清亮而温柔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,像一阵微风拂过阮文疲惫的心弦.
这声音瞬间将阮文拉回了夜校的教室.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玲的情景.那是在基础会计的第一堂课,他因为白天仓库工作耽误,满头大汗,穿着沾着油污的工装匆匆赶到,狼狈地找了个角落坐下.一抬头,就看见前排那个穿着干净白色连衣裙,扎着马尾辫的女孩.她坐姿端正,侧脸线条柔和,正专注地听着老师讲课,偶尔低头记笔记,露出白皙的脖颈.窗外的灯光打在她身上,仿佛自带一层柔光,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.那一刻,阮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悄然滋生.但也伴随着强烈的自惭形秽——她是那么干净,明亮,像一朵开在温室里的花,而自己,满身尘土,刚从泥泞中挣扎出来.
后来,他知道了她的名字,阮氏玲(Nguyễn Thị Linh).她父亲是中学老师,家境虽不富裕,但安稳体面.她高中毕业,在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做文员,上夜校是为了考取会计资格证,谋求更好的发展.他们的差距,像一条无形的鸿沟,横亘在阮文心头.
有一次,他白天在工地帮忙抢险,弄得一身泥水,来不及换洗就赶去夜校.几个穿着光鲜的同学看到他狼狈的样子,毫不掩饰地投来鄙夷的目光,低声嗤笑.阮文窘迫地低着头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.就在这时,阿玲走了过来,递给他一包湿纸巾和一瓶水,轻声说:"擦擦吧,脸上有泥点."她的眼神清澈,没有嘲笑,只有温和的关切.那一刻,阮文的心被狠狠触动,温暖与酸涩交织.他笨拙地道谢,心里却更加苦涩:她的善良,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两人世界的不同.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,怎么配得上这样美好的女孩?他只能把这份朦胧的好感,深深埋在心底,像守护一个易碎的梦.
此刻,听着电话那头阿玲的声音,阮文心中五味杂陈.他渴望见到她,哪怕只是坐在教室后排,远远地看着她专注的侧影,听着她偶尔和同学讨论问题时清脆的声音.但他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色,又瞥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材料报表和尚未完成的交接单,工地晚上还有一批重要材料要验收.现实的重担瞬间压倒了那点微弱的渴望.他叹了口气,声音带着疲惫和歉意:"阿玲,对不起,今天工地事多,又下雨,可能…去不了了.你帮我跟老师请个假吧."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,传来阿玲略带失望的声音:"哦…好吧.那你注意休息,别太累了.阿姨…身体好点了吗?"
"还是老样子,咳得厉害."阮文的声音低沉下去,母亲的病痛是他心底最深的痛楚和无力的根源.
"唉…你也别太担心.对了,"阿玲似乎想起什么,语气又轻快起来,"上次老师讲的成本分析案例,我笔记整理好了,明天带给你?"
"太好了!谢谢你阿玲!"阮文心中一暖,这份默默的关怀让他倍感珍惜.他知道阿玲对他的心意,她总是这样,在他缺席时帮他记笔记,提醒他作业,在他疲惫时给予关心.这份情意,像黑暗中的微光,让他感到温暖,却也让他更加自卑.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在泥潭里挣扎,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和母亲的病痛,连自己的未来都一片模糊,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一份美好的感情?他害怕自己无法给她安稳的生活,害怕自己会拖累她.
"跟我客气什么.那你忙吧,注意安全."阿玲挂了电话.
阮文放下手机,心中涌起浓浓的愧疚和无力感.他已经好几次因为工地加班而缺席夜校了.每一次拒绝阿玲的邀约,都让他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.他甩甩头,强迫自己集中精神,拿起笔,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报表上.灯光昏暗,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,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,如同他此刻的心情.
就在这时,板房的门被推开,一股湿冷的空气涌了进来.阿海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.
"阿文!还在忙呢?看看谁来了!"阿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兴奋.
阮文抬起头,当看清阿海身后那个穿着深灰色夹克,背着旧帆布包的身影时,他瞬间愣住了,手中的笔"啪嗒"一声掉在桌上.
"陈…陈先生?!"阮文猛地站起来,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.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!是陈启明(Chen Qiming)!那个在他人生最低谷时伸出援手,为他指明方向的贵人!
陈启明依旧是那副平静从容的样子,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,眼神温和地看着阮文.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阮文:皮肤晒得更黑了,人也瘦了些,但眼神更加沉稳锐利,眉宇间褪去了当初的迷茫和怯懦,多了几分自信和坚毅.身上的工装沾满泥点,但整个人却像一把被打磨过的刀,透着锋芒.
"小阮,好久不见."陈启明微笑着点点头,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.
"陈先生!您…您怎么来了?!"阮文激动得语无伦次,赶紧搬过一张相对干净的椅子,"您快请坐!外面雨大,您没淋着吧?"
"没事,刚到."陈启明坐下,环顾了一下简陋的板房,"看样子,干得不错?阮金海跟我说,你表现很好."
阮文这才知道,陈启明这次来河内,是应阮金海的邀请,作为"西湖新城"项目的特别顾问,提供一些规划和运营方面的建议.他刚到项目,就向阮金海询问了阮文的情况,并直接让阿海带他过来看看.
"陈先生,我…我…"阮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.他想说谢谢陈先生当初的救命钱和指点迷津,想说自己在仓库和工地的努力,想说母亲的病…但最终只化作一句:"我…没让您失望吧?"
陈启明看着他紧张又期待的眼神,笑了:"不仅没失望,还超出了我的预期.从Grab骑手到仓库助理,再到项目材料协调,每一步都走得扎实.听说你在仓库就发现了积压库存问题,还旁听了招标会?刚才阿海还夸你,前几天暴雨抢险指挥得当.不错,很好."
得到陈启明的肯定,阮文眼眶一热,鼻子发酸.这比阮金海的表扬更让他感到珍贵和激动.仿佛长久以来的努力,终于得到了最重要的认可.
"陈先生,您…您这次会待多久?"阮文问.
"看情况,可能一两周吧."陈启明说,"主要是看看项目,给点建议.顺便,也看看你."
阮文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悦.他有很多话想跟陈先生说,有很多问题想请教,甚至…想跟陈先生说说阿玲,说说自己那份不敢言说的心动和自卑.但他终究没有开口.
阿海识趣地说:"陈先生,阿文,你们聊.我去安排一下晚饭."说完便离开了板房.
板房里只剩下阮文和陈启明两人.雨声似乎也小了些.
"陈先生,我…"阮文迫不及待地想汇报自己的情况.
"不急."陈启明摆摆手,目光落在阮文桌上一本摊开的夜校课本上,"还在上夜校?学的什么?"
"嗯!基础会计和基础管理快学完了."阮文连忙回答,想起阿玲帮他整理的笔记,心头又是一暖,"虽然…有点吃力,但我会坚持的!"
"好."陈启明赞许地点点头,"知识是翅膀.光有经验不够,还得有理论支撑,才能飞得更高更远."他拿起课本翻了翻,"有什么不懂的?趁我这几天在,可以问问."
阮文心中一暖,像找到了主心骨.他立刻拿出笔记本,上面记满了他在工作和学习中遇到的难题:材料成本核算的具体方法,如何更有效地控制库存周转,项目进度与材料计划的动态调整,供应商管理的博弈策略…甚至还有夜校里遇到的几个复杂的会计难题(多亏了阿玲的笔记,他才勉强跟上).
陈启明耐心地听着,不时提问,引导阮文自己思考.然后,他结合自己的经验和深厚的理论功底,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,深入浅出地为阮文一一解答.他不仅讲方法,更讲背后的逻辑和原理,让阮文有种醍醐灌顶,豁然开朗的感觉.
"小阮,记住,"陈启明语重心长地说,"你现在做的材料协调,核心就是'平衡'.平衡需求与供应,平衡成本与效率,平衡计划与变化.要学会用数据说话,用流程管事,用制度管人.更要学会在复杂局面中抓住关键点,在压力下做出最优决策.工地,是最好的商学院."
阮文如饥似渴地听着,拼命记着笔记.陈启明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盏明灯,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.
"对了,"陈启明话锋一转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阮文放在桌上的手机(刚才阿玲来电的痕迹),"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?药费还紧张吗?"
阮文心中一沉,没想到陈先生还记得这个.他低下头,声音有些苦涩:"还是咳得厉害…药费…是笔不小的负担…" 母亲的病痛和阿玲带来的那份甜蜜又苦涩的心事交织在一起,让他情绪更加低落.
陈启明沉默了一下,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,放在桌上:"这里有点钱,你先拿着应急.给母亲看病要紧."
阮文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,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站起来:"陈先生!不行!我不能要!您已经帮我太多了!我欠您的钱还没还清呢!"他想起那一千万盾的借款,心中充满愧疚.他不想在陈先生面前显得更加无能,尤其是在刚刚因为阿玲的电话而心绪不宁之后.
陈启明看着他,眼神深邃而包容:"小阮,钱是工具,不是负担.我借你钱,是投资你的未来.现在看到你的成长,这笔投资很值.这钱,不是白给你的.算我借你的医疗费,以后从你工资里慢慢扣.或者,算我入股你未来的'事业'?怎么样?"
阮文愣住了.他看着陈启明平静而充满信任的眼神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巨大的力量.这份信任,像一剂强心针,驱散了他因自卑而产生的退缩.他不再推辞,郑重地拿起信封:"陈先生…谢谢您!这钱…算我借的!我一定尽快还您!我…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!" 他心中也暗暗发誓,要更加努力,让自己配得上这份信任,也让自己有朝一日,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阿玲面前.
"好."陈启明欣慰地笑了,"我相信你."
窗外,雨渐渐停了.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,洒在泥泞的工地上,也照进了这间简陋的板房.阮文感觉心中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,仿佛被这光芒融化了一些.陈先生的再次出现,不仅带来了知识和金钱的帮助,更给他注入了无比强大的信心和力量.他的人生,似乎又迎来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.而那个名叫阿玲的女孩,以及那份复杂的心绪,也在这份力量的支撑下,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.他有了新的勇气去面对未来,包括那朦胧的情感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