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内七月末的黄昏,空气沉得能拧出水.还剑湖的湖面上,蒸腾起一片湿漉漉的雾霭,将湖畔葱郁的古榕,古朴的玉山祠,以及远处法式建筑的轮廓都洇染得模糊不清.湖水平静得像一块深绿的翡翠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,几艘装饰着龙头,等候游客的小木船,此刻也像被黏在了湖面,纹丝不动.
阮文（Nguyễn Văn）熟练地操纵着身下这辆老旧但擦得锃亮的本田Wave摩托车,穿梭在三十六行街迷宫般的巷弄里.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Grab骑手蓝色马甲,汗水早已浸透了里面的廉价T恤,紧贴在他精瘦却结实的脊背上.雨水,带着夏日的闷热气息,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.不是那种细密的雨丝,而是豆大的,砸在头盔上啪啪作响的雨点,瞬间就将街道变成了浑浊的河流.
雨披只能勉强护住上半身,裤腿和鞋子早已湿透,冰凉的雨水渗进皮肤.他刚从一位挑剔的欧洲游客位于还剑湖畔的酒店送餐出来,正急着赶往下一个单点——距离不近,在纸桥区.后视镜里,他匆匆瞥了一眼计价器App上缓慢跳动的里程数字和预估收入,那跳动的数字仿佛就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.每一公里,每一盾（越南货币单位）,都关联着沉甸甸的现实:家里母亲日日加重的咳喘声,读初三的妹妹阿梅下学期的学费账单,还有那个永远还不清的,像绞索般套在脖子上的"熟人债"——那个在本地小有势力的债主强哥（Trường Ca）,已经让人"提醒"过他两次了.
"嗤——"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,紧接着是尖锐的喇叭声.一辆崭新的丰田Fortuner为了抢一个路口,几乎是贴着阮文的摩托车头挤了过去,溅起的大片泥水糊了他一脸和整个前胸.阮文猛地捏住刹车,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才稳住.
"Xem đường đi, thằng mù!（看路啊,瞎狗!）" SUV的车窗摇下,一个脖子上挂着粗金链,穿着花哨Polo衫的年轻男子探出头,用河内腔十足的俚语骂道,脸上满是鄙夷,仿佛阮文和他的破摩托是道路上的垃圾.车窗摇上,SUV扬长而去.
阮文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,指关节因为用力握住车把而微微发白.他张了张嘴,最终却什么都没说.胸膛里一股火气顶上来,又被他狠狠地压下去.争吵?冲突?他付不起这个代价.他需要的是每一单平安送达后,账户里增加的那个数字.他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汽车尾气和湿润泥土味的空气,再次拧动油门,汇入车流.
赶到纸桥区的一栋老式居民楼下,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三分钟.打电话的是一位操着北方口音的中年女人,语气极其不悦:"喂!你怎么回事?送个东西都迟到!我们急着吃晚饭呢!快点上来!五楼,左拐!"
爬了五层狭窄,堆满杂物的楼梯,阮文把外卖递过去.女人隔着防盗门缝,视线先扫过他湿透狼狈的样子,再落在餐盒上,皱眉挑剔道:"这汤都没洒出来吧?要是洒了,我可要投诉你!动作磨磨蹭蹭的!"
"不好意思,刚才雨太大..."阮文习惯性地低声解释.
"雨大谁不知道?那是你的问题!"女人接过外卖,砰地关上了门.
阮文沉默地转身下楼.楼道里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味道和他身上的湿气.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眼神和语气,来自那些或许只是比他稍微体面一点点的人们的轻慢,像细小的针尖,扎不破皮肉,却能攒成一种沉重的无形包袱.回到车边,手机又响了,是强哥小弟阿禄（Lộc）打来的.
"文哥,强哥让我问问,那三千万盾（约9000人民币）什么时候能凑齐?哥那边等钱周转呢,别让兄弟难做啊.再拖…你知道的,强哥不喜欢没信用的人." 阿禄的声音带着假意的客气和不加掩饰的威胁.
"禄哥,再宽限一周…不,五天!我一定想办法!这几天雨大,接单不容易…"阮文的心往下沉,声音不自觉地带上恳求.
"行啦,这话我听得耳朵起茧了.强哥仁厚,再给你五天.五天后见不到钱…哼!"阿禄挂了电话.
雨还在下,夜幕彻底笼罩了河内.阮文靠在湿漉漉的车座上,疲惫像山一样压来.眼前闪过母亲蜡黄的脸,阿梅懂事地写着作业不敢抬头的样子,还有强哥阴鸷的眼神.计价器屏幕的光,在昏暗的停车角落显得格外刺眼——今天跑了快二十单,扣除油费和平台抽成,也才刚够家里一天的菜钱和药钱.
就在这时,手机屏幕再次亮起,一个深夜的长距离订单跳了出来——从西湖区一个高级酒店到嘉林县的一个偏僻村庄.距离很远,路况不明,在这么大的雨天,风险极高.但酬劳显示的数字,接近他平时跑大半天单子的收入.
去,还是不去?
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.他摸了摸口袋,早上出门母亲塞给他的那点钱,刚刚在路边摊买了一个最便宜的"bánh mỳ"（法棍三明治）勉强果腹,早已消耗殆尽.湿冷粘腻的衣服紧贴着皮肤,带来一阵阵寒意.他看着那个数字,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座在雨幕中灯火辉煌但也冷漠无比的城市.
阮文咬咬牙,接下了单.
发动机在雨夜中发出一阵嘶吼,橘黄色的车灯劈开浓重的雨幕和夜幕,驶向那个未知的目的地.还剑湖的古老传说,此刻与他无关,他只想抓住这根深夜抛来的,湿滑的稻草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