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内雨季的闷热,像一块湿透的棉布,沉沉地压在"西湖新城"二期项目的工地上空.连续几天的阴云密布,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暴雨,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.阮文（Nguyễn Văn）心中的不安,也如同这压抑的天气,在1号楼第15层关键转换层混凝土浇筑完成后的第三天,达到了顶点.
他几乎每天都会趁着午休或工作间隙,偷偷溜到现场查看拆模情况.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衬衫后背,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粘腻的不适.这天下午,当模板工小心翼翼地撬开最后一块侧模时,阮文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,仿佛被那潮湿闷热的空气冻结.
在几处钢筋密集的梁柱节点区域,混凝土表面赫然出现了大片的蜂窝,麻面,像一张张丑陋的疮疤,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!更触目惊心的是,一根主梁的底部,一道细长但清晰的裂缝蜿蜒如蛇,扭曲地爬行在灰色的混凝土表面!
"坏了!出蜂窝了!还有裂缝!"混凝土工长老陈（Trần）脸色煞白,声音都变了调,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些缺陷.他身上的橙色反光背心沾满了泥点,此刻却像一面刺眼的旗帜,宣告着失败.
阮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,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粘腻感,只剩下冰冷的麻木.他最担心的事情,还是发生了!他冲上前,手指颤抖地触摸着那道裂缝,冰冷而粗糙的触感如同死亡的预兆,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.蜂窝麻面意味着混凝土内部不密实,强度大打折扣;而梁底裂缝,在结构受力最复杂的节点位置,这简直是灾难性的信号!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批劣质水泥的检测报告,以及后续批次水泥入库时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疑虑,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.
"怎么回事?!"项目经理阿海（Hải）闻讯赶来,脚步急促,踩在满是泥浆的楼板上发出"啪嗒啪嗒"的声响.他穿着沾满灰尘的卡其色工装裤和深色Polo衫,领口微敞,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,此刻因为看到现场景象而脸色铁青,额头上青筋暴起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."老陈!你怎么搞的?!振捣不到位?!还是料有问题?!"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,像即将喷发的火山.
"海哥!我…我按规范操作的!这料…感觉有点黏,不好振…"老陈急得满头大汗,豆大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滚落,他下意识地用沾满水泥灰的手背抹了一把,在脸上留下一道污痕.他指向阮文,声音带着求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诿,"阿文!水泥…水泥检测报告呢?是不是那批…"
阿海猛地转头,锐利的目光像淬火的刀子一样刺向阮文.阮文强迫自己冷静,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工具包里拿出相关批次的检测报告复印件."海哥,报告显示合格."他尽量让声音平稳,但尾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"但这次浇筑混合使用了之前那批不合格水泥的后续批次（批号A-0723）,虽然其单独检测合格,但性能稳定性可能存在隐患.浇筑当日,坍落度实测值处于规范下限（120mm）,天气炎热导致水分蒸发快,工人反馈振捣困难.综合来看,材料性能隐患,施工环境不利,振捣可能不足,共同导致了事故.我建议立刻停止相关区域施工,组织技术鉴定!"他语气急促但条理清晰,将报告递过去.
阿海烦躁地挥手,差点打掉阮文手中的报告."停?怎么停?!"他声音拔高,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焦躁,"工期卡在这!业主天天催!质检站马上要来中期验收!现在出这事?!"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,对着对讲机吼道:"技术部!质检部!立刻过来!封锁现场!取样!快!"他胸口起伏,眼神扫过那片缺陷区域,充满了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.
现场瞬间乱成一锅粥.工人们窃窃私语,恐慌情绪在闷热的空气中蔓延.技术部和质检部的人很快赶到,穿着统一的反光背心,表情严肃.他们拍照,测量裂缝宽度,取芯样,做回弹测试…动作迅速而专业,但凝重的气氛让每个人都感到窒息.初步结论令人心惊:局部混凝土强度偏低,蜂窝麻面区域严重,梁底裂缝需进一步结构验算.事故性质严重!
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,迅速飞到了阮金海（Nguyễn Kim Hải）的豪华办公室.他正靠在高背真皮座椅上,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冰镇咖啡,身上熨烫平整的深灰色亚麻西装,与他此刻雷霆震怒的表情形成了荒诞的对比.
"废物!一群废物!"阮金海猛地将手中的咖啡杯连同昂贵的紫砂壶狠狠摔在地上!深褐色的液体和紫砂碎片四溅,弄脏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和他锃亮的皮鞋.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,在办公室里咆哮如雷,精心打理的发型也因激动而略显凌乱."关键节点!关键节点啊!工期耽误一天就是上亿盾的损失!业主的罚款条款是摆设吗?!质检站介入!停工整顿!公司声誉扫地!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?!"他胸口剧烈起伏,昂贵的金丝眼镜后面,眼神锐利如鹰隼,充满了被挑战权威的愤怒和对巨大损失的恐惧.
他立刻召开紧急会议.阿海,技术负责人（一个戴着金丝眼镜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）,采购经理（一个身材微胖,穿着条纹衬衫,眼神闪烁的男人）,阮文,秋姐（Thu）（穿着合身的灰色职业套裙,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刻板）等核心人员悉数到场.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,但气氛凝重得如同葬礼,冰冷的空气似乎能冻结呼吸.阮金海坐在主位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众人,最后死死钉在穿着朴素工装,脸色苍白的阮文身上.
"说!怎么回事?!"阮金海的声音冰冷刺骨,打破了死寂.
阿海硬着头皮汇报初步情况,强调了振捣困难和混凝土和易性问题,他语速很快,不时用手擦一下额头的冷汗,眼神躲闪,不敢直视阮金海.
技术负责人推了推眼镜,补充了初步检测结果,语气谨慎,试图用专业术语淡化责任.
采购经理则立刻撇清,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无辜和急切:"阮总,所有材料入库都有合格检测报告!供应商资质齐全!采购流程绝对没问题!我们完全是按规矩办事!"他双手摊开,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,眼神却飞快地扫了一眼阮文.
压力瞬间全部集中到阮文身上.他感到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刺向他.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站起来,将准备好的检测报告复印件分发下去.他的手有些抖,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."阮总,各位,这是所有批次水泥的入库检测报告,均显示合格."他声音有些干涩,但努力保持清晰,"但本次事故区域使用的混凝土,混合了之前那批不合格水泥的后续批次（批号A-0723）,虽然其单独检测合格,但性能稳定性可能存在隐患.浇筑当日,坍落度实测值处于规范下限（120mm）,天气炎热导致水分蒸发快,工人反馈振捣困难.综合来看,材料性能隐患,施工环境不利,振捣可能不足,共同导致了事故.我建议彻查供应商A-0723批次水泥的生产和质量控制流程!"他指向报告中的关键数据,指尖冰凉.
"彻查供应商?现在查有什么用?!"阮金海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桌上的茶杯乱跳,茶水溅出.他身体前倾,眼神凌厉如刀,直刺阮文,"现在的问题是灭火!是止损!工期!罚款!停工!这些才是火烧眉毛!阮文!"他指着阮文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"你作为材料专员,材料质量是第一责任!报告合格?报告合格为什么还会出问题?!你的风险控制呢?!你的过程监控呢?!是不是你工作疏忽?!还是…"他刻意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又落回阮文身上,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,"…你心里有鬼,故意放水?!"
"阮总!我…"阮文如遭雷击,脸色瞬间惨白,他没想到阮金海会如此直接,如此恶毒地将矛头对准他,甚至暗示他渎职!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直冲头顶,让他眼前发黑.
"闭嘴!"阮金海厉声打断,不容置疑,他挥了挥手,像驱赶一只苍蝇,"从现在起,你暂停成本专员职务!配合公司调查组全面调查!材料相关工作,暂由秋姐接手!"秋姐闻言,身体微微一僵,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,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,眼神复杂地瞥了阮文一眼,随即垂下眼帘.
"阿海!技术部!采购部!"阮金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"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!24小时内拿出可行的加固补救方案!不惜代价!把工期抢回来!把影响降到最低!散会!"他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,宣告了会议的结束,也宣告了阮文的"命运".
阮文僵在原地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,四肢冰凉.暂停职务?配合调查?这无异于公开宣判他有重大嫌疑!他成了替罪羔羊!他看着阮金海冰冷无情的眼神,看着阿海无奈又疲惫地低下头,看着技术负责人如释重负地收拾文件,看着采购经理嘴角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,看着秋姐低头躲避的目光,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.会议室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他感觉自己像被封在冰里的鱼,无法呼吸.
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会议室,走廊里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复杂各异:有同情,有惋惜,有探究,有冷漠,更多的是避之不及,仿佛他是什么瘟疫.就在这时,阿勇（Dũng）故意慢悠悠地踱到他身边,他穿着崭新的格子衬衫,头发抹得油亮,脸上带着一种夸张的关切,压低声音,带着恶毒的嘲讽:
"哟,阮专员?哦不,现在该叫阮调查对象了?"阿勇啧啧两声,凑得更近,一股劣质古龙水的味道钻进阮文的鼻子,"高处不胜寒啊!让你小心点,别太较真,不听?这下好了,玩脱了吧?"他得意地拍了拍阮文的肩膀,力道不轻,"放心,你的位置…我会替你'好好'看着的!"说完,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,扬长而去,留下一个趾高气扬的背影.
阮文紧握双拳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刺痛感才勉强克制住一拳挥过去的冲动.他感到掌心一片粘腻,不知是汗还是血.窗外,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,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,发出密集的噼啪声,仿佛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伴奏.他知道,这场针对他的风暴,才刚刚开始.雨水模糊了窗外的工地,也模糊了他的视线.他深吸一口气,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冰冷的愤怒,走向那个被指定的,如同囚笼般的资料室角落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