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,河内尚未完全苏醒,但纸桥郡新美开发区的金海建筑公司仓库门口,已是尘土飞扬,引擎轰鸣.巨大的自卸卡车排着队,卷起阵阵黄沙;叉车在仓库内外灵活穿梭,发出刺耳的"滴滴"声;工人们穿着沾满泥灰的工装,或扛着沉重的钢筋,或推着装满水泥的手推车,步履匆匆,汗流浃背.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粉尘的呛人气息,柴油尾气的刺鼻味道,以及汗水蒸腾的咸腥.
阮文(Nguyễn Văn)站在仓库门口,穿着一身崭新的,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工装——这是他昨天咬牙花了二十万盾在旧货市场买的,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"工人".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"仓库主管阿雄(Hùng)"名字的纸条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.眼前这片喧嚣,混乱,充满力量感的景象,与他过去三年穿梭在还剑湖畔,三十六行街的摩托骑手生活截然不同.陌生感带来的巨大压力,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机会的渴望,让他手心全是冷汗.
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柴油的空气,努力压下翻腾的胃液,迈步走进了仓库大门.
仓库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嘈杂.高耸的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建材:成捆的钢筋,成垛的木板,一袋袋水泥,还有各种规格的管道,阀门,电线线圈.叉车在狭窄的通道里轰鸣着来回,扬起更多灰尘.几个工人正围着一堆货物清点着什么,大声吆喝着数字.
阮文环顾四周,一时不知该找谁.他看到一个穿着同样深蓝色工装,但胸前口袋上别着"主管"字样胸牌的中年男人,正背对着他,对着一个送货单指指点点,声音洪亮地训斥着面前的卡车司机:"…数量不对!少了三包!签单?签个屁!给我点清楚再卸货!耽误时间算谁的?!"
那司机陪着笑脸解释,但主管丝毫不为所动,态度强硬.
阮文犹豫了一下,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,微微躬身:"请问…是阿雄主管吗?"
主管阿雄闻声转过头.他约莫四十多岁,身材壮实,皮肤黝黑粗糙,留着板寸头,眼神锐利得像刀子,带着长期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形成的彪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.他上下打量着阮文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:"你谁啊?新来的?"
"是…是的!主管!我叫阮文!是阮总让我今天来找您报到的!"阮文赶紧递上纸条,声音尽量保持平稳,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.
阿雄接过纸条,扫了一眼,鼻子里哼了一声,随手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."阮文?哦,就是那个开摩托的?"他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"行吧,算你运气好,阮总发话.仓库缺个打杂的助理,以后你就跟着阿明(Minh)."
他朝仓库深处吼了一嗓子:"阿明!过来!带带新人!"
一个看起来比阮文大不了几岁,同样穿着工装,但显得更瘦弱些的年轻人小跑着过来,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容:"雄哥,您叫我?"
"喏,新来的,阮文.以后跟着你,学学怎么登记,怎么理货,怎么搬东西.手脚麻利点,别给我添乱!"阿雄不耐烦地挥挥手,"先带他去领工具,手套,安全帽!然后去把B区那堆昨天到的PVC管按规格分好类!下午有车来拉!"
"是!雄哥!"阿明连忙应道,然后转向阮文,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,"跟我来吧,阿文."
阮文跟着阿明去角落的工具柜领了安全帽和一双手套.安全帽是旧的,边缘有些磨损,手套也沾着干涸的水泥灰.阿明小声说:"新的都紧着工地上的师傅用,咱们先用旧的凑合.小心点,雄哥脾气不好,干活别出错."
阮文点点头,戴上安全帽,一股汗味和灰尘味钻进鼻孔.他学着阿明的样子,把手套戴上.
B区堆放着大量刚到的白色PVC管道,各种直径和长度混杂在一起,像一座小山.阿明指着旁边一张皱巴巴的送货单:"喏,这是规格清单.咱们得按直径大小和长度分开码放,方便后面领料.来,我教你认规格."
阮文看着单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母代号,有些眼花.他以前只认得摩托车零件型号,这些建筑材料的规格对他来说完全是天书.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,仔细听阿明讲解:"DN20就是直径20毫米,DN25是25毫米…长度一般是4米和6米的…"
"明白了."阮文深吸一口气,走到管道堆前.他试着搬起一根DN25的4米管.管子不重,但很长,在狭窄的空间里转身,码放需要技巧.他刚搬起两根,就差点绊倒,引来旁边几个正在整理钢筋的工人一阵哄笑.
"喂!新来的!小心点!别把管子摔裂了!那玩意儿可不便宜!"一个满脸横肉的工人叼着烟,不怀好意地喊道.
阮文脸一热,没吭声,只是更加小心地调整姿势.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,灰尘粘在汗湿的皮肤上,又痒又难受.安全帽的带子勒得他额头生疼.但他咬着牙,一根一根地搬,学着阿明的样子,按规格分类码放整齐.
中午休息,工人们三三两两蹲在仓库外的阴凉处吃饭.阮文拿出书包里阿梅早上给他准备的饭盒——简单的米饭配咸鱼和一点青菜.阿明凑过来,递给他一小块烤红薯:"给,尝尝,我妈烤的.你刚来,慢慢就习惯了.雄哥那人就那样,对谁都凶,别往心里去.那几个家伙也是,欺生,过几天就好了."
阮文感激地接过红薯,咬了一口,香甜软糯."谢谢你,阿明哥.这活…确实比开摩托累多了."他苦笑道.
"开摩托多自由啊,风吹日晒是辛苦,但没人管着."阿明也扒拉着自己的饭盒,"仓库这活,琐碎,累人,还容易出错.一出错,雄哥骂人可难听了.不过,阮总介绍来的,应该…有点不一样吧?"他试探着问.
阮文摇摇头:"没什么不一样.家里困难,阮总给个机会,我得好好干."
下午,阿雄果然过来检查PVC管的分类.他黑着脸,用脚踢了踢码放好的管子堆,拿起送货单核对."DN20的4米管怎么少了三根?阿明!你点清楚没有?"
阿明脸色一白,赶紧跑过去:"雄哥,我…我点过的啊,应该是齐的…"
"应该?仓库里没有'应该'!只有'是'和'不是'!"阿雄吼道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明脸上,"少了就是少了!是不是你们搬的时候弄丢了?还是没点清楚就签单了?废物!"
阮文站在一旁,心提到了嗓子眼.他记得自己搬的时候很小心,每一根都按阿明说的位置放好了.他鼓起勇气,小声说:"雄哥,我刚才搬的时候,好像看到那边角落还有几根散落的…"他指了指管道堆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.
阿雄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走过去一看,果然有三根DN20的4米管斜靠在墙边,被一堆废弃的包装袋半掩着.
"哼!眼睛长屁股上了?这么明显都看不见?"阿雄骂骂咧咧地走回来,虽然还是骂,但语气缓和了一些,没再追究数量问题.他瞥了阮文一眼,"新来的,眼力劲儿还行.下午跟车去趟工地,送两袋水泥和几捆钢筋过去.阿明,你带他去,教他点货,签单!"
"是!雄哥!"阿明松了口气,感激地看了阮文一眼.
跟车送货又是一番折磨.敞篷的小货车在坑洼的工地上颠簸,阮文和阿明坐在后车厢的水泥袋上,被颠得七荤八素,灰尘扑面而来,呛得人直咳嗽.到了工地,还要和工地的仓管员交接,点货,签单.工地上的工人看他们穿着仓库的工装,眼神也带着点疏离和不耐烦.
"仓库的?快点卸货!等着用呢!"
"小心点!别把水泥弄破了!"
"钢筋放那边!对,就那儿!磨蹭什么!"
阮文和阿明费力地搬着沉重的水泥袋,汗水混合着水泥灰,在脸上糊成一道道泥痕.肩膀被粗糙的水泥袋磨得生疼.他咬着牙,一声不吭地干着.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陈启明的话:"…从管仓库,到管材料,再到管项目…一步步往上走!"
管仓库?他现在连搬水泥都这么吃力.链条的上游?离他太遥远了.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跳出那个"死循环",踏入这个新世界,需要付出的代价和面临的挑战,远超他的想象.那"种子"想要发芽,必须穿透这坚硬而贫瘠的现实土壤.
傍晚,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仓库,阿雄又丢给他一堆单据:"把这些今天的出入库记录誊到台账上!字写清楚点!别跟狗爬似的!"
阮文坐在角落一张破旧的小桌子前,就着头顶昏黄的灯光,开始誊写.单据上的字迹潦草,各种材料名称,规格,数量看得他头晕眼花.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,一笔一划地写.有些字不会写,他就偷偷翻看阿明之前登记的台账模仿.
阿明走过来,看到他认真的样子,小声说:"别急,慢慢来.我刚来时也这样,被雄哥骂哭过好几次.习惯了就好.誊完早点回去吧,第一天,累坏了吧?"
阮文抬起头,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:"还行.阿明哥,谢谢你."
走出仓库大门时,天已经黑透了.同塔梅区的出租屋区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.阮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走在熟悉的巷子里.肩膀火辣辣地疼,膝盖也酸软无力.安全帽摘下来,头发被汗水浸透,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.工装沾满了水泥灰和油污,散发着难闻的气味.
推开家门,母亲和阿梅看到他这副模样,都吓了一跳.
"阿文!你这是…掉泥坑里了?"母亲挣扎着坐起来,一脸心疼.
"哥!你没事吧?"阿梅赶紧去打水.
阮文摆摆手,声音沙哑:"没事,妈.新工作…在仓库搬东西,有点脏."他脱下沾满灰土的工装,露出里面同样被汗水浸透的旧T恤.肩膀和手臂上被水泥袋磨出的红痕清晰可见.
阿梅打来一盆温水,拧了毛巾递给他.温热的毛巾擦过火辣辣的肩膀,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.他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,妹妹关切的动作,心底涌起一股暖流,也夹杂着更深的酸楚.
"累吗?"母亲轻声问.
"累."阮文老实回答,用毛巾捂住脸,深深吸了口气,然后抬起头,眼神疲惫却坚定,"但能坚持."
他走到墙角,拿起书包,掏出那本陈启明借给他的,关于基础管理的小册子.封面上也沾了点灰.他小心地擦干净,翻开第一页.昏黄的灯光下,那些陌生的术语和图表显得格外艰涩.但他知道,这是他唯一的"种子".再累,再难,他也要挤出时间,让这颗种子汲取养分.
肩膀的疼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,但书页上的文字,又微弱地照亮着那条陈先生指出的,布满荆棘却通往希望的路.工地的门槛,他算是跌跌撞撞地迈了进来.门后的世界,比他想象的更坚硬,更粗糙.但他没有退路.他只能咬紧牙关,在这片尘土飞扬的"缝隙"里,努力扎下根去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