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8
那名缓步走出的白须老者，步履虽缓，却不显衰颓。只见他身着一袭洗旧僧袍，肩披麻灰长氅，额头光洁如镜，顶门微亮，手中不持兵器，唯轻捻一串暗红佛珠。每走一步，佛珠便发出一声沉韵，如断空古寺中的晨钟，幽幽而入骨，浑厚而悠远。
他行至人群前方，眼神不怒自威，却无丝毫敌意，反而透着一股与天地合一的从容静谧。眉宇之间有一种历经沧桑却未染尘埃的清寂，彷佛是看过无数苦难与生死，却依旧慈悯人间的古老见证者。
这不是凡人。那身影、那佛珠、那行止如禅的姿态——是星塔寺行者的相。
星塔寺，不修寺、不度人、不讲戒律，只修命识与业印，行走于红尘之外的渡缘者。他们多数沉默，不问世事，但若出言，便不虚发。
人群尚未散去，小辰独自站在原地，心跳如擂鼓。他能感觉到胸口灵玉尚留余热，气血翻涌如潮，而臂上伤势竟在不知不觉中愈合了大半。
正当他垂眸自省，忽听身后一声叹息：「那是命痕之力……而且，还不是普通命痕。」
村口仍弥漫着刚才对峙的余波，许多村民面面相觑，议论纷纷。小辰却只是深吸一口气，仿佛没听到老者的话，面对众人道：「没事了。天也不早了，大家都先回家吧，有什么事……明天再说。」
他语气不重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安定感。村民们面面相觑，最终仍选择听从，三三两两散去，留下暮色与林风。
小辰见村民都走的差不多了，才转过身。目光落在那缓步而来的白须老者身上，神色一凛。他心中早已有所猜测，却仍难以置信，低声开口：「你……看得出来？这是……什么力量？这是……命痕？」
语声微颤，不止因惊异，更是某种潜意识的预感被点燃。
只余那位白须老者，立于余光之中，拄杖伫立，不动如山。小辰回身，凝视他片刻，然后缓步走近。
老者微微一笑，双手合十，颂一声佛号后，淡淡道：「老夫韩泊，曾为星塔寺外游行者，见多命轨异象。你这命痕，世所罕见。」
「星塔寺的人？」小辰微蹙眉头
「那你来这里做什么？」他语气平静，却透着一丝戒备
韩泊不答，反问：「你心中，可曾问过——为何自幼无根无依？为何灵玉护你而你浑然不觉？为何此刻这命痕会忽然苏醒？」
小辰神情一动，却仍压着情绪，试探地说：「你怎么知道这些？谁告诉你的？」
韩泊淡淡一笑，手指一点天穹星盘方向：「你身上之痕，如流星坠地。我以观星识命，从你踏入此村那一刻起，你的命线已如流星坠地般，映入我眼，清晰可见。」
这句话，终于让小辰心中一震。
他迟疑片刻，眼神不再敌意，转为探寻：「那你说的命痕……到底是什么？」
韩泊望着他，声音低沉而缓：「所谓命痕，并非单指某种力量，而是源于天地诞变时，注入人身的某种『印记』——但你体内，却藏有十道命痕，古往今来……绝无仅有。」
小辰沉默良久。十道命痕……怎会在我体内？
这样的存在，若真古往今来绝无仅有，那我……究竟是谁？
他紧抿双唇，眼神微微颤动。答案犹如一团迷雾，只透出星光一点，却足以撼动根本。
他终于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翻涌，抬眸看向韩泊，低声道：「我不懂，也未曾想过这些。但若这是命，那我会走到底。」
说话间，韩泊抬手一指远方迭嶂：「世间修行之道万千，无非两途：一为夺命于天，一为铸命于己。而你这命痕之力，正是后者。」
他顿了顿，语气低缓却带着几分凝重：「这是十道命痕的交汇之相，连脉、气、魂、骨皆为一体，极罕见，也……极危险。」
小辰微微皱眉：「为何说它危险？」
韩泊嘴角一弯，笑容却不见轻松，像是在笑命运之嘲：「因为中原的命痕之道，不是借命于天，而是铸命于己——强行于凡骨中塑出宿命之形。」
他望着小辰，语气渐沉：「这也意味着，你体内的命痕不是你练出来的，而是它……选中了你。若你应命，可成大道；若你拒命……将反受其噬。」
微风掠过，林影斑驳，韩泊缓步走到一旁石桌前坐下，拍了拍桌面：「来吧。我说的，不是命令，是选择。你愿听多少，我便说多少。」
小辰犹豫之际，默默回想，却发现从未听师傅『算无遗』说过，关于他的命痕或者力量的事情。
为了想要了解命痕和力量究竟有何不同之处，也为了将来能活下去和走的更远，他只能虚心求教，走向石桌的另一边坐下。
韩泊目光幽深地望着小辰坐下后，忽问：「你方才问我，这是什么力量……那我便说给你听。但你得先记住——这一套说法，只属于中原。」
他语气放缓，像是在提醒，也像是种警醒：「出了这片地，万法万道，各走其途，甚至彼此冲突、对立。你若他日踏足外域，可莫要妄自搬论。」
说到这里，他忽然收指而停，神情微有变化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。
「你须明白，这条路并不唯一。西方有玄雷城，血炼入骨，不问术理，只求杀伐，塑魂炼雷。南方炎凤之地，火魂祭命，以焚身之苦换天命之力。北疆之民，更以炼器入道。」
他顿了顿，语气轻缓了一些：「而风灵城……我也曾去过一次。那年，有个大族自中原迁往北疆，途中短歇风灵。我为其排演风局，偶然瞥见一名少女。」
他声音微沉，带着些许回忆：「那女孩气机极稳，却隐隐透出风雷交会之意，身边三名灵卫护身，步伐皆异。她没说话，却彷佛风过长空，令人心悸。我心知——那绝不是寻常人家的血脉。」
小辰闻言，神情微顿。
风，从身侧林隙间缓缓掠过，带起他衣角的轻响，也似乎掀起了记忆深处，那片已蒙尘多年的画面——
那是他年幼时，曾短暂停留过的一座大城。
或……他以为是「年幼」时。
那日天气晴朗，日光洒落在石墙之上，她站在城墙边缘，双手撑着粗糙的栏柱，长发被风扬起，轻柔得像是不属于凡尘的丝绢。她身着浅灰衣裙，线条贴身而不拘，带着一种不加修饰的自在与纯粹。
她转过身来，眼角弯起，笑着对他说：
「你啊，总是这样闷着脸不说话，像极了冬天的雪。」
那时的他，只是怔怔地看着她，什么都没回应，只记下了——
风的方向，她的声音，以及那句话中没说出口的牵挂与温柔。
如今，那幅画面像是被无数尘封岁月拉远的梦，朦胧却仍清晰。
就在此时，小辰猛地一震，从恍惚中惊醒。他的眼神微颤，四下扫视，却只见暮色沉沉，山风习习。那画面如此真切，甚至连风拂过发丝的细节都鲜明可见。可他却无法肯定——那记忆真的是「他的」吗？
为什么她的声音，他能记得这么清？她又是谁？
或者说……是谁在记得她？
他有些害怕自己记错，更害怕自己「忘记」过什么重要的人。
那女孩的声音、神情，甚至衣角拂风的细节，都鲜明得彷佛亲历。可他从未去过风灵城，那又是谁的记忆？又为何会出现在他脑中？
他低声喃喃：「我不确定……她是否还记得我了。」
但更令他不安的是——他，是否真的忘了她？
韩泊闻言不语，静默片刻，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。
他取出一张厚实羊皮图卷，摊于石桌之上。「中原的修行，称为『命痕』之道。以『命』为根，以『痕』为印，一层一印，共有十印。这是命运对修行者的刻写，也是修行者反刻命运的途径。」
他一指图卷：「你现在体内，只开了气痕初印，尚属入门阶段。」
韩泊倒了杯茶，伸出一指，在石桌上划出一道淡淡的光痕，缓声道：「十印之序，为气、形、护、脉、根、识、星、命、象、创。从脉痕开始，每一道印痕，又分三境——入门、中阶、圆满。印上有痕，痕中藏命，命可铸形，形若破界。」
「初印，气痕。感天地之气，与命数初次共鸣。修者由此步入修行之门。」
「二印，形痕。气成形，力可外放。招式显形，气劲如刃。」
「三印，护痕。命气护身，内外自守，灵动可御外敌。」
「四印，脉痕。气转灵脉，运行全身，初通命轨流转之理。」
「五印，根痕。命根初固，与天地系根，百邪难侵，万法可容。」
「六印，识痕。命识自生，始可观命、识命，意志与命理相通。」
「七印，星痕。引星入命，外应天机，命痕随星辰脉动而变。」
「八印，问痕。可问己命、他命，甚至问天命，一念可窥未来一隅。」
「九印，创痕。以命造命，逆势创局，非天命所定，实乃人命可塑。」
「十印，无痕。万法归寂，命印隐没，无痕之极，命不可测、人亦不可测——唯自由。」
韩泊声音如水石交击，沉而不浑：「此十印，是中原命修之脊骨。然非人人可行至终章，越往后，所承之险、所负之责，亦越沉重。」
韩泊看着远方天际，语声如风：「命若成印，是天赐之途；痕若能改，才是真正的自由。这十印，会问你未来，但不会答你选择。」
韩泊看着天色转深，忽然语气一转，低声说：「昔年我也曾遇过一位天生十印者，而他那时……比你年长少许……他走到第七印，便封印己命，沉寂至今。」
他不再说下去，只留下这一句，彷佛那故事的后续，已不宜轻谈。
小辰静静听着，却感觉那一印一印的描述，像是无形之手，一点点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什么。
他本以为这些不过是修行的段阶，却没想到，每一道印痕背后，都藏着命运的重压与代价。
小辰仰望天际，那十点星光已在暮色中依稀浮现，像是命运为他悄然点亮的图谱。心中一片静寂，却又有什么正慢慢苏醒。
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为他画下的轨迹，但他隐约明白，这一步一落，就再无回头。
他握紧手掌，低声在心里说：
——若命痕真选中了我，那我便看看，这印，到底能带我走到哪里。
但若它带我走的不是我要的方向，那我——便以命逆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