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7
林风静息,雾色未散。
小辰扛着熊腿肉,一步步走回山洞,臂上的伤口早已血迹斑斑,疼痛在风中如火灼般翻滚。他咬牙忍着,脑中仍浮现那女孩离去前的笑靥,与她轻问的那句话:「你……真的还记得我吗?」
正当他本想寻处静地处理伤势,忽然心头一悸,步伐略顿,一缕异样的震动,忽然自小辰胸前传来。那是他一路珍藏于怀的灵玉——此刻竟在无声中微微颤鸣,如有心跳,似天地间某种无形脉动与之共鸣。
小辰怔住,低头望去,灵玉泛起一层若隐若现的光泽,起初只是微弱的光点闪烁,转瞬间却仿佛被某种力量唤醒,整块灵玉骤然发亮。
「咔——」细微一声,像是某道封印被松动。
光芒犹如星河倾泻,照亮四野山林,一股无形的压力从灵玉中涌出,他还来不及反应,灵玉光芒骤然一闪,一缕模糊的人影,竟自其中缓缓浮现。那人影立于半空,虚实交错,是一位中年男子,衣袍古雅,神情复杂。
是人影——却非血肉之躯,而是如梦似幻的投影。身形修长,衣袂飘飘,立于虚空,眉眼深邃而凌然。
小辰怔怔地望着那陌生又说不出熟悉感的人,心跳莫名加快。
「你……是谁?」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本能的防备与混乱。
他未说话,只凝视着小辰,目光沉静如海,像是在看一位许久未见的至亲。
那是个中年男子,身着古袍,眉眼与小辰有几分神似。目光凝重而悲悯。
「我的孩子……终于,还是等到了这一刻。」
那声「孩子」,彷佛击穿心门的惊雷,小辰身形一震,胸中不明的悸动骤然浮现。他从未见过这人,但体内某种潜藏的血缘本能,却在不断敲打着理智。
「我叫逆临海,是你的父亲。」虚影缓缓开口。
小辰瞳孔微震,呼吸一滞,双拳不自觉地握紧:「我……没父亲的……」
逆临海并未否认,只是一字一句说出那尘封多年的真相——
「你姓逆,名星辰,出生于星痕宗,那是昔日主宗。当年,摘星宫为夺神宝,诬陷我宗藏有逆天器物,意图改命犯天道。五宗围攻,星痕宗力战而亡。」
「但那并非器物,而是你——一位尚未出生、却携有异命气机的孩儿。」
「为保你性命,你母亲——柳心慧——在混乱中将你送出。我身受重创,只剩残魂依附灵玉,苟延至今。」
小辰如遭雷击,脑中一片混乱。他记得外公说过母亲的名字,如今再次听闻,心中更是翻江倒海。
「我将星痕宗所存心法与武学,暂封于此玉之中。如今你既觉醒,便以此为引,让你得见星图初印。」
逆临海指尖轻点,灵光涌入小辰眉心,一幅幅残破却玄妙的心法与图纹,如星海般旋转,涌入识海之中。
「我无力复仇,也无法替你决定未来……但这一次,你可以自己选。」
话语渐缓,虚影的轮廓也逐渐模糊。
小辰低着头,指节泛白,牙关紧咬。
「为什么……你们从来都不在……」
他跪倒在地,声音沙哑:「你说什么宗门、命痕……可你们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……」
「你说我有选择……那我是不是连生下来都不是自己选的!」
逆临海沉默凝望,眼中尽是无力与哀伤。
「对不起……若有来生,愿我能亲自教你握剑。」
光影如尘,终于消散。天地归于沉寂,唯有灵玉失去了最后的光辉,安静地躺在他掌中。
他低头沉思,眼神微动,彷佛在与内心某个声音角力。半晌,他轻声自语:「我不管什么宗门,也不信什么命运……但我不能否认这血脉与这份记忆。」
他抬头看向灵玉余光消散之处:「父亲,我不会照着谁的安排活……但我会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。」
「从今天起,我要变强。不是为了你,不是为了谁——而是为了我自己,为了让我能守住想守的,斩断该斩的命运。」
说罢,小辰收起灵玉,眼神一凛,起身走向林中。
——他要回去了,去面对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师父。
山风微凉,星光半掩。
小辰回到山洞时,整个人气息不稳,脸色苍白,臂上血迹未干,胸前灵玉仍微微泛着余热。
算无遗早已察觉异样,倏然走出洞外,一眼望见他此状,眉头微皱,立刻上前。
「怎么回事?你的伤……」
他伸手托起小辰受伤的手臂,只见血迹已渗透包扎,气机尚未平稳。算无遗沉声不语,从袖中取出清洗药汁与止血药粉,一边为他重新包扎伤口,一边凝神观察。
小辰没有挣扎,也没有多言,静静地坐着任他处理伤势,只是眼神空洞,神情呆滞。
「你这模样,不是单单受伤那么简单。」算无遗开口,声音低沉中透出一丝试探。
小辰怔怔看向师父,过了许久,才低声道:「师傅,我……刚刚见到一个人……他说……他是我父亲。」
语声微抖,眼神中有震惊,有迷茫,也有一丝……久违的哀伤。
算无遗闻言一震,却未立刻追问,只是静静坐于一旁,任山风掠过衣袖,火光摇曳间,他像是等着少年将心中的迷雾,一点一滴说出来。
小辰将方才灵玉发光、残魂显现,与那名自称「逆临海」之人的对话,一字不漏地讲了出来。
算无遗听罢,沉默了很久。
最终,他轻叹一声,语气低缓如松风:「逆临海……原来他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道残魂。」他顿了顿,才缓缓说道:「我数年前,曾见过他一次——那是在星行府外的那场夜战。」
「我曾远远见到他带领一群守卫和一名女子冲出血阵,而那女子怀中,便是你。」
小辰怔住:「你……早就知道?」
算无遗点头,又摇头:「我曾怀疑过,但始终不敢确认。你的命数太奇,太乱。当年你祖父为保你脱险,独自断后,星火飞散之间……我亲眼见他一掌断敌三命,却也……」
话未说完,已无声沉入夜色。
他侧过头,看着小辰,目光沉稳如山,问道:「如今你知道了,会不会怪我……隐瞒了这么久?」
小辰垂首,沉默片刻,终是摇了摇头。
「不怪你。你从没逼我走这条路,这一切……是我自己走来的。」
一瞬的沉默后,算无遗轻轻点头,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慰色。
良久,他缓缓开口:「所以,你现在……在想什么?」
小辰低头,手掌紧握着灵玉,指节泛白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他声音微哑,「这个世界好像突然变了……我不知道该信谁,也不知道……自己到底是谁……」
「你是谁,由你自己决定。」算无遗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「你可以选择相信过去,也可以选择开创未来。」
小辰抬头,那一刻眼神微动,彷佛在这片迷雾中,第一次抓住了一丝可以依凭的光。
——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来历,而未来的道路,终究还是得靠他,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。
他低下头,目光掠过掌中灵玉,许久未语。曾经的迷惘,如今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但他知道——光,只是远方的指引,真正踏出脚步的人,必须是自己。
翌日天明,他便盘坐于洞中,静静翻开父亲留于识海的心法与图纹。
那是一门极为霸烈的修行之道——星痕宗心法,以星为引、以痕为主、以力破局,霸道中带着苍凉,威势极盛。
他起初难以运转,只觉气机如奔雷撞体、难以控引。若非有算无遗在一旁帮他推敲转化气路、改编修行脉理,再加上他本身天赋异禀、神骨天成,怕是第一日便会走火入魔。
算无遗不再多言,只在旁侧观,点出破绽而不讲解答案,让他自己悟透。那是一种不说破的师道——既是保护,也是历练。
从此,小辰于林间潜修。刀为柴,拳为风,草为经,木为敌,星为引。昼修夜悟,凝气于骨,炼力于身,五年光阴如指缝流沙。
有时他在暴雨中练掌,有时他深夜静坐于高崖,默视星辰运行,只为捕捉那一道与自己命痕共鸣的星光。
他的招式越发凌厉,力道愈发精准,身上气机时而如风雷激荡,时而如星盘旋转。
凭着残魂所授心法与天生神骨,配合算无遗的细致指点,他对招式的掌握与战斗直觉突飞猛进,五年之间便已能重现当年祖父逆行寺初入宗门时的诸多绝学。即便力量仍处于「气痕」初印,但那份招式纯熟与神识敏锐,已足以让敌人误以为他修为更高。然而他心知,这不过是「识路之始」,真正的修行,才刚踏入命的门坎。
然而,无论天资再高,少年心中仍有迷茫未解。
某日,他立于山崖之巅,望着霞光将林海染成赤红,忽问自己——
「我之力已成……但剑,要向谁出?仇从何寻起?宗门……如今何在?」
他的目光落向远方,心中忽然浮现那早年村中老村长临终所言——
「不凡之命,不该困于泥地。」
那一语,犹如钟声,于他心底鸣响不止。
他想起那个让他流血、流泪,也让他第一次认识「世道险恶」的小村。
——也许,那里有他前路的答案。
决定了便走。他收拾几件简单行囊,推开茅舍的木门,回望向那片养他五年的林海,眼底浮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。他心中明白,这一别,便是将过往少年岁月,一并封入林风雾雨之中。
而算无遗,早已静坐于门外,仿佛一切早在等待之中。
「我能教你的,都已教了。」他淡然开口,眼神中却有藏不住的感慨,「从此路怎么走,是你自己的选择。」
小辰向他鞠了一躬,语气诚恳:「谢师父教我活命、教我走路,也教我不必仰人鼻息。」
算无遗没有回话,只轻轻点头,然后转身走回茅屋。
临行前,他只留下一句:「若有一日累了,不想奔波,就回这里。这片林海,永远为你留着。」
小辰点头,转身离去。
雾光中,他的背影逐渐与林影融为一体,像是一道终于找到方向的流星,向着命运的交会点,迈出了第一步。
黄昏的霞光倾洒在熟悉的山道上,小辰步入那座已逝多年的村口。
这是他成长的地方,也是他被赶出过的地方。
村子比记忆中更破败,草丛间长满杂草,墙头的土砖脱落斑驳。但那熟悉的老井、石阶、老榕……一切依然未变。村民们正忙着收拾农具、赶着回家做饭。没人一开始认出这个少年。直到他走到一位背驼的婆婆身前,轻声问道:「钱婆婆……村长的墓,还在后山吗?」
那声音清而淡,却如雷贯耳。
钱婆婆愣住,定睛望去。片刻后,她惊呼一声:「小辰!?你是……小辰!?你这孩子,还活着啊……」
人群一阵骚动,有人放下锄头,有人从屋内探出头来——村口顿时聚起了一群人。
「他……还活着!?不是早就——」
「这些年没人见过他……怎么可能从深林里出来?」
「他……变了……」
议论声此起彼落,有惊讶,有质疑,也有几分不安。
正当村中议论纷纷,一阵沉重脚步声由村道另一头响起——为首一人身形肥硕,肚腹如鼓,脸上横肉堆栈,正是当年那个偷走灵玉的村中恶童——梅力胜。
如今他已成为村中恶霸,靠着蛮力与欺压过日子。他一眼认出小辰,眼中闪过一丝阴狠,冷笑道:「哼,这不是那个死鬼孤儿?竟然还敢滚回来?真是找死。」
身后数人气势汹汹逼近,小辰听声辨位,神色未变。
「给他个教训,让他记住这不是他能回的地方!」
他脚步微挪,顺势转身,掌风未起,气息先震,那些小弟只觉一股压迫袭身。手掌一记拂出,如行云流水——
「啪!」
「咚!」
「啊——!」
短短数招,几名小弟已摔出数步,倒在地上哀嚎不止。动作如水流云行,毫无多余。梅力胜惊得呆立当场,嘴唇颤抖,连骂人的勇气都丧失。
他结巴着后退半步,额头冷汗直冒,最后恶狠狠丢下一句话:
「你有种……就别走远!我们之间,才刚开始!」
说罢转身逃窜,狼狈如狗,身后几名小弟亦连滚带爬逃去无踪。
村民目睹这一幕,皆瞠目结舌。
「刚刚……那是怎么回事?」
「他根本没用力,却像把人吹飞一样!」
「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……他、他是不是修道了?」
小辰未语,只是低头拍了拍肩上的尘土,神色淡然。
就在此时,人群中,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出。那是一名白发垂地、背负长杖的老人,目光沉静如井水,深不可测。
他看了小辰一眼,淡淡开口:「那是命痕之力。」
众人一怔,纷纷转向他。
老人补了一句,语气中透着凝重与微微难掩的敬畏:「而且……不是普通命痕。」
小辰闻言,心中微震,却未作声。
——而此刻的他,终于站在这个村口,以一种不再低头的姿态,走进命运的下一页。
村外余晖如血,洒落在他脚边的影子上,那影子虽瘦,却已不再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