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9
入夜之后，小辰便依韩泊之言，在村屋内静坐歇息。
韓泊獨自出門觀星，小辰本欲靜坐，但越是閉目靜坐，腦中越是浮現白日那番話語——命痕十印、七層塔關、星盤異動……每一語，都像無形浪潮，拍打著他的心湖。那不是單純的震撼，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未知感。
他曾自以為已有覺悟，卻沒想到「命」竟如此真實且沉重。
而那句「命一旦選中，便再無退路」——更像鐵鉗，死死扣在心上，怎麼也靜不下來。
皓月当空，屋外虫鸣渐稀，星盘高悬，寒风拂面。
小辰才悄然起身，正欲走向屋外，却发现屋外星光摇动，如有低语。只见韩泊独坐于石桌旁，仰望星空，不语。
风穿过村屋门，如谁在无声中轻叹。
韩泊仰望长空，心中无声浮现师尊的话：『命痕至极，反归于无。天命不可测，人亦不可测……那才是真正的自由。』他抬头望向天边微光，像是陷入了多年尘封的记忆，喃喃道：「没想到……竟有人能再次踏上那条路。」
他轻轻叹息，随即坐下，拍了拍身边的石凳转移话题：「你可知，这片大陆四方分疆，各以一城为心？」
门后的小辰身形微僵，显然没料到对方早知他在。略一尴尬后，他抿了抿唇，稳下心神，迈步走向石桌，沉着坐下，微微拱手，语气谦逊而沉稳：「晚辈孤陋寡闻，还请老先生指点一二。」
韩泊微笑点头，仿佛觉得孺子可教，便再继续细细道来：「东为紫云，南为炎凤，西为玄雷，北为灵风——四城如柱，撑起这片土地命运。」
韩泊说话间，枯瘦手指在地上缓缓划出七个名字，每一笔，似都带着沉重的记忆与敬意：
- 星痕宗：昔日主宗，统御星命。
- 摘星宫：以术入道，观星夺机。
- 赤炼门：炼体至尊，横炼顶尖。
- 刺影流：杀道宗门，一剑绝命。
- 策命门：预策天数，道走阴阳。
- 星塔寺：梵音镇魔，渡业弘法。
- 守星阁：墨守儒门，字画入道。
「他们虽各据一方，却皆以命之根基为道本，明争暗斗不断。」
韩泊话锋微顿，目光落回小辰身上，语气低沉了几分：「而命痕塔，便是这片天地中最古老的天命试炼之地。」顿一顿，接着道： 「传说它来自太古之前，藏有命印之源与星图传承。塔门封闭，百年不得启，除非——遇上特殊机缘之人。」
他望着小辰，眼中闪过一抹复杂：「近日星盘异动，命图浮沉，我便知——命痕塔的气息已被触动。如今你出现在这里……莫非，是它认了你？」
小辰心头猛地一震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隐隐回应。他望着韩泊的眼睛，彷佛下一刻，那双眼就能看穿他的全部。
「……命痕塔？」他低声重复，眉头微蹙，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悄然升起。
他还未作出更多反应，韩泊已再度开口。
韩泊低声说：「你的命，已非凡道所系。命一旦选中，便再无退路。」
他看着小辰，语气沉稳而坚定：「这不是幸运，而是代价的开始。你能走出来，就意味着那塔……认了你。但塔从不轻认人，它既认了，便要你偿还代价。」
「命痕塔虽是试炼之地，但你可知——它有七层，一关一难一劫？」
小辰雖強自鎮定，心中卻升起一股無法遏止的悸動——命痕塔……七關試煉……自己當真被选上走那樣的路？
韩泊手指轻点石桌，语气渐沉：「能走尽七层者，不仅可奠命道尊位，甚至……可重构自身命图。」
他端起茶盏，手微顿，杯沿轻触桌面，激起一圈细微水纹。那声响落下，竟像敲醒了某段沉睡的记忆。
「百年前，星痕宗曾为七宗之首，宗主掌星命之道，曾得塔应认主之兆……却在十六年前，一夜灭门，烟消云散。但也有传闻，仅存遗命散落之外。」
小辰神情一震，心头骤然浮起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。雷光乍现，火海滔天，呼唤声自黑夜尽头传来，却再也无人应答。
小辰试探问道：「你……知道这遗命是谁吗？」
韩泊摇头：「无人知晓其真名，只知其命痕为【星命逆序】。」
小辰沉默良久，终于低声道：「如果那人是我呢？」
韩泊愣了愣，目光闪动，欲言又止。不确定的问道：「你……就是那道命的余火？」
「不重要。」小辰语气微冷。
韩泊语气低缓，像在追述一个被岁月埋葬的故事：「据说，当时宗主妄想以星换命，触犯天道，遂引来其他宗门连手围剿……连天命榜都因那一役而改了数行。看来当年的传闻果然有蹊跷。」
小辰站起，目光掠过夜空，语气低沉：「你说命选了我……若我偏要拒绝呢？」
韩泊望着他，忽而苦笑，声音略哑：「那你得明白——选择，是要付代价的。」
这句话落下，像是封印住了整个夜晚的风声。小辰低着头，没回应，神色平静中藏着某种难以言明的静寂。他心知，命从不问你是否愿意，它只是来了，就站在你眼前。
見兩人談話未止，村中燈影閃動，原本已歸家的人們又悄悄探出門外。先前听从小辰吩咐早早归家的村民，此刻却又悄悄开门探头，见火光未熄，两人仍坐于庭前交谈，便三三两两走出屋外，在不远处围成一圈。
有人是好奇，有人是关心，也有人只是抱着那股藏不住的探问欲，想看看这年轻人究竟是谁。
风声里，只听有人低声嘀咕：「这孩子不是凡人命，日后怕是要做大事的……」
那声音如水纹般扩散，原本微妙的疑惧与排斥，在这夜色与星光中，悄然转向敬畏与避让。
还有人送来干粮与药包，嘴上说着「赶路用得上」，眼神却躲得远远的。小辰接过东西，只是点头，未多言语。
有孩童想靠近，又被长辈拦下：「天命之人，不可轻近。」
这句话让他微微皱眉。他望着那孩子渴望又胆怯的双眼，心中竟升起一丝说不出的冷意。这世道，什么都能敬，也什么都能怕。
韩泊此时走到他身侧，望着夜空道：「你走到这里，是命的选择，但往后每一步，是你的回应。」
小辰低着头，没有回应，眼神静沉，却像藏着一轮正在转动的星盘。他明白，命从来不是来问你要不要的，而是冷冷地放在眼前，看你敢不敢接下来。
村民们听完两人对话后，有人提议：「天色已晚，让他们多留一晚吧，我们也好备些干粮给两人路上充饥。」
韩泊没再多说什么，便点头应允村民的挽留，着夜空轻声道：「有时候，一场命，不在塔上，而在你脚下。」
而小辰，也只是淡淡点头，眼中情绪未曾波动。
在村民渐渐散去之际，一对年轻夫妇迟疑地走近。
「小公子……我家不远，孩子还小，不敢见您，只是……我们家今晚多煮了点粥，若您不嫌弃，不如去我家歇歇？」男子语气诚恳，女子则腼腆地拎着一小篮自家地头挖出的野薯与糙米干粮。
韩泊本欲阻止，却见那对夫妻眼中并无一丝算计，只是纯朴而真诚的感激与敬重，便点头示意让小辰自行决定。
小辰本无意在小村多留，却不知为何，看见那对夫妇的眼神，竟没法拒绝吗，只好轻轻颔首。
屋内颇为简陋，却打扫得干干净净。女子将粥热了端上来给小辰，又说：「我们去后山挖点新鲜的，好让小公子明早带着路上吃。孩子已睡了，就在里屋，我们一会儿就回。」
「无妨。」小辰淡淡应声，见对方诚意至深，便也不多客套，吃完热粥，便在外厅盘膝而坐，调息静养，任那微弱灯光摇曳于身边。
——直到，夜半。
村东一隅，巷口昏暗之地，几道黑影悄然聚集。夜风卷起尘沙，掩去他们脚步声与低语。
火油桶正被人翻倒，黑亮的液体洒落在草垛与屋檐旁，浓烈的味道让人作呕。一名青年小声说：「这样做……会不会闹得太大？要是连累村子怎么办？」
梅力胜双眼血红，一脚将那青年踹翻在地，火把几乎烧到他脸上。
「闭嘴！你怕了？当初他让我下不了台的时候，你怎不替我说话！现在装什么良心？不烧了他，我这口气咽不下去！」
那青年捂着脸不敢作声，其余人面色难看，却也没人出声劝阻。这场仇，梅力胜早已咬牙切齿筹谋多时，他们也早陷得太深，已无回头。
火光映照下，梅力胜眼中的疯意更盛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，将火把高举，像已看见火海中那可恨的身影，哀嚎求饶的模样。
「准备好了没？」
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。
「火油都淋好了，就等那孤种睡死过去。」
「哼，这次要让他死得透透的，一把火烧得尸骨无存，看他还怎么装英雄！」
梅力胜阴狠一笑，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快感与疯狂的亮光。他猛地将手中火把抡圆，狠狠丢入那早已堆满火油的干草堆中——
「去死吧！让你再装下去！」
火把划破夜色，落入早已洒满火油的干草堆中，瞬息燃起滚滚烈焰。火光骤亮，灼得人睁不开眼。这村子多以稻草筑顶，屋与屋之间仅隔一篱，火焰传起来比风还快。眨眼间，火舌就窜上了木梁，又顺风蔓延，化作火海！
原本还抱着看戏心态的几人脸色骤变，其中一人惊声叫道：「不对……火势太快了！」
下一瞬，火舌竟越过墙头，蔓延至邻近屋舍的稻草屋顶，只听得「砰」地一声闷响，又一座屋角爆出火星，浓烟翻滚而起。
「不好……连村民家也着了！」有人惊慌喊出声。
「着了——着起来了！」
「老大，火势太快了，这……这不对劲啊！」
「怎么回事？怎么连村民的屋子也着了！」
「完了……火失控了！」
众人惊恐后退，有人仓皇跌倒，有人颤声大喊，却没人敢再上前灭火。
梅力胜脸色一僵，终于意识到不妙，眼底浮现一抹迟来的惊恐。他狠狠咬牙，压低声音吼道：「跑！」
几人慌乱转身，躲进黑巷深处，不敢再回头看那火海中燃烧的一切。
夜色深沉，村中大多数人早已入睡，浓烟翻滚却尚未引起警觉。直至有老人被呛醒，咳嗽声中惊觉窗外一片赤红，赶忙扑出屋门大叫：「着火了！快救火——！」
此呼一出，如石落池中，涟漪炸开。
一户接一户灯火亮起，孩童啼哭，妇人尖叫，男人提桶奔走，恐慌如同火焰蔓延，一时之间，整个小村陷入混乱的夜惊中。
屋中，小辰正盘坐调息，忽闻外头一阵微弱骚动，未及起身，窗外猛地红光炸裂，浓烟随风扑面而来。
火势如猛兽扑城，瞬间吞噬门窗，出口尽封。
他眉头一皱，正欲破窗而出，耳中忽传一声极轻微的哭泣。
——婴孩？
小辰心头一震，转身冲入内室。他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，也不知自己是否能撑过今夜……但那一刻，他知道自己选择了。选择去救，选择去承担。
烟雾弥漫中，一张木床靠墙，婴孩在角落蜷缩啼哭，声音颤抖而稀薄。
他毫不犹豫将其抱起，双袖环护稚身，气劲凝于掌，正欲震碎墙壁时，头顶突传一声脆响——
「咔——」
横梁轰然崩塌，带着烈焰与瓦灰坠落。小辰身形一转，背脊硬生生扛下那沉重一击，将婴孩死死护在怀中。
「嘶——！」
烈焰灼肤，冲击压身，他闷哼一声，重重倒地。意识渐渐模糊，但那双手却仍牢牢抱着婴孩，不肯松开一寸。
火光照亮夜空，也照亮他紧咬的牙关与微颤的身躯。
——命从不给人选择，但人，总能选择如何承担。这一刻，他选择了——代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