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正音书房里的灯还亮着.孟旻昕被暂时安顿在客房里——一间以浅灰色和米白为主调,干净整洁到几乎没有多余个人物品的房间,像高级酒店的套房,透着礼貌的疏离.她躺在床上,身下的被褥柔软,却吸不走她浑身的僵硬和冰冷.客厅里林光尖锐的指责,女儿林欣沉默的背影,还有林正音眼中那沉甸甸的,混合着狂喜与痛楚的光芒,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反复旋转.
她回来了,却又像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.这个家熟悉又陌生,丈夫熟悉又苍老,孩子...她几乎不敢想那两个年轻的,充满敌意和疏离的陌生人.
不知过了多久,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.门把手被轻轻拧动.
孟旻昕立刻闭上了眼,呼吸放轻.
门开了一道缝,走廊的光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狭长的亮痕.林正音没有进来,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.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长久地,仔细地,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不是一场午夜幻梦.那目光里有太多沉重的东西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.
终于,门又被轻轻带上.脚步声远去,却不是回主卧的方向,似乎又去了书房.
孟旻昕睁开了眼,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.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.她悄悄地起身,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,没有开灯,摸索着拧开了房门.
走廊寂静无声.书房的灯从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.主卧的门虚掩着.
她的心跳突然加快.那是她和林正音的房间.十五年前是,现在看来似乎...依然是?
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轻轻推开了主卧的门.
窗帘没有拉严,城市的光污染透过玻璃,给房间蒙上一层朦胧的,灰蓝色的微光.房间的格局没有大变,但家具显然换过了.床更宽大,款式简约.衣柜是嵌入式的.空气里是林正音常用的,那种清冽的淡香水味,很淡,但无处不在.
然后,她的目光定格在靠窗的角落.
那里,静静地立着她的梳妆台.
是的,她的.十五年前,她和林正音一起在旧家具市场淘来的,榉木材质,样式简单,边角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.桌面上铺着的那块淡紫色绣花桌布,是她母亲留下的.桌面上,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,甚至可以说是...一丝不苟.
一把桃木梳子,梳齿间干净得没有一根落发.一瓶她用了半瓶的润肤露,瓶子表面擦得锃亮.一个藤编的首饰盒,盖子上雕刻的莲花图案依旧清晰.一个陶瓷笔筒,里面插着几支她画画用的,削尖的铅笔.还有一面椭圆形的梳妆镜,镜面光洁如新,清晰地映出她此刻苍白失神的脸.
一切都和她"离开"那天早晨,随手整理后的样子一模一样.连那瓶润肤露瓶盖拧合的角度,那支她最喜欢用的2B铅笔摆放的位置,都仿佛被时光凝固了.
不,不是凝固.是有人精心维护着这种"凝固".
孟旻昕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拂过光滑的桌面,没有一丝灰尘.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旁边的地上.那里有一个小巧的,不起眼的吸尘器头,显然是专门用来清理角落的.旁边还有一块质地柔软的超细纤维布,叠得方方正正.
他不是简单地保留,他是在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擦拭,清理,维持着这个角落的原貌.像一个虔诚的信徒,守护着早已不再显灵的神龛.
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.这一次,不是震惊,不是委屈,是一种更尖锐,更绵密的疼痛,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,瞬间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.她死死咬住下唇,不让自己哭出声,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,沿着冰冷的梳妆台边缘滑坐在地板上.
十五年.五千多个日夜.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,在每一个清晨或夜晚,走进这个房间,沉默地擦拭这个梳妆台?是希望?是绝望?是习惯使然,还是不敢让这最后一点与她相关的实物也蒙上尘埃,仿佛那样就会彻底切断某种渺茫的联系?
她想起林光的话:"家里她的东西你一样都不准动."
原来如此.这不仅仅是不动,这是供奉,是囚禁,是一个男人用最笨拙也最执着的方式,对抗着时间与遗忘的凌迟.
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停在门口.
孟旻昕抬起头,泪眼朦胧中,看到林正音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.他没有开灯,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,沉默地看着她,看着坐在梳妆台旁地板上的她.他的脸上没有惊讶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,和一种被洞穿秘密后的,近乎赤裸的平静.
"我..."孟旻昕想说什么,声音却哽咽不成调.
林正音走了进来,脚步很轻.他没有扶她起来,而是慢慢地,也靠着梳妆台,滑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.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,却又因这狭小的空间和共同的记忆而无比靠近.
"习惯了."他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,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,"有时候晚上睡不着,或者...觉得特别难熬的时候,就来擦一擦.好像...这样就能离你近一点."他自嘲般地极轻微地扯了一下嘴角,"很傻,是吧."
孟旻昕用力摇头,泪水纷飞.她想说"对不起",想说"谢谢你等我",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.她只能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,颤抖地,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.
他的手很凉,指节粗大,掌心有薄茧.在被她握住的瞬间,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然后慢慢回握,力道渐渐收紧,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.
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梳妆台,在昏暗的光线里,分享着十五年分离留下的,巨大而无声的空洞.梳妆台上那些静止的物品,成了这段荒谬时光最沉默也最沉重的证人.
不知过了多久,走廊另一端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,是林光起夜去洗手间.脚步声经过主卧门口时,停顿了片刻.
孟旻昕和林正音都没有动,也没有松开手.
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有些重,带着明显的不悦,很快远去,接着是客房门被不轻不重关上的声音.
林正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那气息里充满了无力.
"小光他..."孟旻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嘶哑得厉害.
"他很想你."林正音打断她,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,"在他很小的时候,想得每天都哭,抱着你的睡衣睡觉.后来大一点,不哭了,但会偷偷看你留下的照片和视频.再后来...就变成了现在这样."他顿了顿,"愤怒,有时候是因为太在乎,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失去和...失而复得."
"欣欣呢?"孟旻昕问起女儿,心口又是一紧.
林正音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."欣欣...她很少提.好像接受了,又好像从来没接受过.她变得很安静,喜欢画画,但画的东西..."他摇了摇头,没有说下去,"她和我也不怎么亲近.这个家,很多时候,安静得像座坟墓."
坟墓.这个词让孟旻昕浑身一颤.
"对不起..."她终于把那三个字说出了口,尽管她知道这轻飘飘的三个字,根本承载不了任何重量.
林正音侧过头,在昏暗的光线里凝视着她.他的眼神复杂难辨,有痛楚,有怜惜,有历经沧桑后的深沉,唯独没有责怪.
"不要说对不起."他低声道,用另一只空着的手,轻轻拂开她脸上被泪水粘住的发丝,"如果这十五年,你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受苦,那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,是我没能找到你.如果...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我们无法理解的意外,"他的声音哽了一下,"那么,没有谁对不起谁.只有命运,开了个恶劣的玩笑."
他的指尖温暖而粗糙,拂过皮肤时带着微微的颤栗.
"可是,光光和欣欣..."孟旻昕的眼泪又落了下来.
"慢慢来."林正音重复着晚上说过的话,这次语气更加坚定,却也更加苍凉,"我们都需要时间.你,我,还有他们.十五年太长,长到足以改变一切.但只要我们还在一个屋檐下,总会有办法的."
他扶着梳妆台边缘,慢慢站起身,腿似乎有些麻.然后他向她伸出手.
孟旻昕看着那只手,那只等待了十五年,擦拭了梳妆台五千多个日夜的手.她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.
他用力,将她拉了起来.两人面对面站着,距离很近,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.
"去睡吧."他说,"很晚了.明天..."他顿了顿,似乎也不知道明天该如何开始,"明天再说."
孟旻昕点点头,松开了手.掌心残留着他的温度.
她转身走向客房,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.林正音还站在梳妆台旁,身影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得有些模糊孤单.他的手,又无意识地抚上了光滑的桌面,动作轻柔,仿佛在抚摸易碎的珍宝.
那一夜,孟旻昕在陌生的床上辗转难眠.闭上眼睛,就是林光冰冷的眼神,林欣沉默的侧脸,和林正音坐在梳妆台旁那疲惫而平静的轮廓.
这个家,处处都有她的痕迹,却又处处将她拒之门外.而那个静止的梳妆台,像一个温暖的祭坛,也像一个冰冷的界碑,无声地诉说着等待的漫长与重逢的艰难.
十五年错位的时光,要如何才能真正接续?她不知道.但至少此刻,她知道有一个人,用五千多个日夜的擦拭,证明着她从未被遗忘.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