斯特恩领的冬天总是那样的惬意.雪花给屋檐上一了一层白色,庭院里的空气里还带着些许昨夜的暖意,足以让人以为这个早晨会平常如旧.
艾薇一把推开房门,冷风跟着钻进来,火炉里最后一团余火被吹散.
她跑进来时还带着睡意,发梢有薄薄的霜,眼里却是急促的光.
"阿拉,快起来,父亲在等着了."她把被子一角一角地拉扯,像是在赶一个磨蹭的孩子.
阿拉里克懒懒地把脸埋回被里,声音低得像还没从梦里出来:"再五分钟."
"不能再等五分钟了!"艾薇嘟囔道,"你今天要跟父亲进城."
"那你不能去吗?"阿拉里克含糊回了句.
"我?我去了羊圈谁来收拾啊"艾薇有点激动的说.
"阿拉里克 !你给我马上出来 !!!"
门外传来父亲的呼喊,是那种不容抗议的语气.他的声音一出,阿拉里克像被人推了一把,立刻从床上弹起,动作比平日利落.
灰羽在马棚里嘶了一声,灰色的毛发在冷风里轻动,身上的白色条纹像是在展现它的力量.
外人常说灰羽难以驾驭,性子烈,脚下常常不稳;但阿拉里克从小就能把它牵住,让它在他身旁安静下来.两者像是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,对彼此的信任不言而喻.
父亲在院里整理鞍具,手法干净利落,脸上有被忧虑刻成的线.他看了儿子一眼,交代道:
"今天到王城去,税务那边要讲清楚,你在旁边学习.总有一天,你需要独自处理这些事."
阿拉里克点点头.他知道父亲的意思,不是要他出力,而是想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,看到该有的样子.阿拉里克不讨厌这样的要求,只是不擅长表现.他更喜欢马背上的风,而不是厅堂里的规矩.
队伍上路时,雪在马蹄下碎开.
父亲在前面领着,护卫在后,阿拉里克坐在灰羽背上,慢慢地把自己融入进这个行程里的规律.
灰羽的步伐并不张扬,行进中能感到它对缰绳的敏感,只有阿拉里克能在它躁动时用手心的温度把它压下去.
路途上风不大,却足以让耳朵冻得发麻.
远处的山坡被薄雪覆盖,像一片连着一片的白地砖,树林的枝丫轻微晃动,雪屑落下时发出细细的碰撞声.
护卫们小声交谈了几句,都是些关于今年粮价,猎物稀少的抱怨,没人敢在父亲前面说太多.
阿拉里克沉默地听着,目光落在前方.
他其实并不讨厌旅程,有时甚至享受灰羽步伐带来的稳定节奏.但今天父亲的背影看起来格外沉重,让他心里有点闷.
他忍不住问:"父亲...今年真的那么糟吗?"
父亲没有回头,只是道:"糟,但还不是最糟.最糟的是帝国根本不会关心理由."
这句话让阿拉里克心跳顿了一下.
护卫之一轻声补充:"听说北边几个领地也被警告了.税官根本不想听解释."
父亲冷声:"我们能做的就是撑住.其他...等见到人再说."
阿拉里克想再问,但看到父亲绷紧的肩背,话又吞了回去.
一路靠近王城,空气变得更硬,更冷.
城门在雪光中显得巨大而死寂,守卫们缩在盔甲下,面上看不出多少温度.
阿拉里克牵着灰羽进去时,胸口微微紧了.
他不喜欢这种地方.
墙太高,目光太多,每个声音都像要压住他一样.
走过两条长廊时,父亲脚步放慢了些,像是在整理思绪.
阿拉里克轻声说:"这不该全由你一个人扛."
父亲低声答:"可是除了我,没有别人能扛."
这句话像在胸口荡了一下.阿拉里克不知道怎么回,只能跟着走进税务厅.
王城的税务厅永远是那样冷酷.官员把卷宗摔在桌上,字句像刀一样落了下来:"斯特恩领产量下降严重,若无改善,皇室将会重新分配领地."
父亲压着声音解释因为天气导致农作物歉收,劳动力也减少了.税官听了,没有同情,只把劝慰收成一句"希望如此"留给他们.
在回程的路上,父亲沉默得更深,像背负了一块未知的重石.阿拉里克在马背上想着要对父亲说些什么,却被一股焦糊的气味扯回现实.
他抬头望向远方,地平线上有一缕黑色的烟,慢慢卷起.
"那是我们领地的方向."父亲低声道.
灰羽的耳朵动了,前蹄微微一顿.阿拉里克的手紧了缰绳.没人下命令,他已经下意识把马头扭向家的方向冲去.
灰羽起步时身体一震,像是知道它必须要奔跑.
它并非不像其他马那样屈服;它是那种需要理由才会拉开步伐的马,而阿拉里克给了理由.
风在脸上割过,雪像流动的白帘.父亲在后面不停喊:"阿拉里克!慢些!"但声音被风撕碎,护卫的脚步迟疑而难以追上.
影子斜长,血色还未来得及到达天边,黑烟已先一步染上了远方的轮廓.
[我先回家去找艾薇和塞恩!];阿拉里克对父亲喊道.
这时,一旁树林里的十几个身影渐渐褪去.喃喃到:
"让他过去.我们要的是那个老家伙."
接近领地时,灰羽的速度更快了几分.
阿拉里克的心像被什么拉紧:那不是简单的烟,而是被烧过的气息,混合着油脂和木料的苦味.他看见远处的屋檐冒着淡淡的灰烟,近处的树木早已化为了灰烬.
马一停下,阿拉里克便跳下,脚下感觉像踩在灰烬里.
屋内窗户破碎,门框烧焦,家具被推翻,很多地方像是有人翻过,又匆忙离去.
没有血迹,没有尸体——这比直接的死亡更刺痛人,那意味着有人把他们带走,带着目标,带着效率.
他在弟妹的房间里发现了艾薇常缝在袖口的小布片.布片的边缘被污秽和灰擦得发暗,角折处还沾着松脂的味道.阿拉里克握住那块小布,手止不住的颤抖.
那一刻,他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:这不是随机的烧杀掠夺,是在找人.
有人把家翻得干净,留给他的是空房和一片寂静.
去往领地中央的途中.
灰羽在一旁嘶叫了两声,像是要提醒主人有危险来临.
灰羽的嘶鸣刚落,三个黑影从废墟后窜出,刀光如寒芒.
阿拉里克的第一反应是拔刀,他把身体靠向一侧,试图在马背上做出挥砍的姿势,但他没有计算好拔刀的时机,灰羽脚下一滑,冲击力把他从背上掀了出去.
但在被掀出去的一瞬间,他已经用马鞍带的余绳勾住来袭者的一只手,把刀砍向第一个扑来的人的颈侧.那一刀近乎本能:不是技巧的产物,而是多年在练习时身体记住的动作.
可是冲击力过大,阿拉里克的身体被抛起又重重摔在地上,他的肩膀在落地时扭着,像被撕裂般的疼痛立刻爬上臂膀.
第一个人倒下,阿拉里克手在不断的发抖.
第二名盗贼在他爬起前就冲上来,刀刃划过他的左肩,鲜血快速冒出,疼得他一阵头痛.
灰羽在场边发动了它微小但有效的支援.
它后蹄一踢,正好踢中第三个盗贼,使他一时间重心不稳,给了阿拉里克短暂的喘息机会.这一脚恰到好处,让阿拉里克得以有空隙来还击.
阿拉里克不是个熟练的战士,但这几年的刀法练习和骑术让他在慌乱中仍能抓住瞬间的缝隙.
他咬紧牙,用刀尖刺穿第二人的胸膛,然後趁着第三人失衡的瞬间,一刀将他砍倒.
血和雪混在一起,阿拉里克的肩口火辣辣地疼,整个胸腔像被压住.
他扶着一块未完全燃尽的横梁站起,脚下发软.灰羽绕到他身边,伸出鼻子把他胳膊拱了拱,像是在问:"你还好么?"那种近乎人性的细节让他鼻子一酸,但他没时间哽咽.
"我没事.谢谢你,阿灰." 阿拉里克对灰羽温柔的说到.
他拖着血迹,往领地中央走去.
那里的情景比他想象中更糟:父亲倒在广场一角,身上早已是血肉模糊.但父亲的剑还紧紧的握在手里.
阿拉里克跪下,手接触到父亲的手背,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冷.他低声喊父亲的名字,声音软到像被雪地吸走了力气.
没有回应.
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.
阿拉里克跪在父亲身旁,指尖轻触那只已经完全冰冷的手.
父亲的眼睛半阖,仿佛在看向一个他没机会等到的方向.
阿拉里克喘不过气来,胸口像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.他试着叫了一声"父亲",但声音太轻,被风吞掉了.
他没有哭.
甚至连让眼泪流出来的力气也没有.
是那种沉重到无法发泄的痛,让他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.
雪一片片落在父亲的额头上,他伸手替父亲拂去,动作轻得像是在照顾一个熟睡的人.
但那只是徒劳.
他低着头,肩膀微微发抖.
不是因为冷.
他知道,自己撑不久了.情绪正往崩溃边缘逼.
就在这时,他胸口贴着的那块布片——艾薇缝的小布饰——被风吹得微微动了下.
他愣了一瞬.
像是有一条细线牵住了他.
弟妹还活着.
肯定还活着.
那一点意识冲破压抑,让他抬起头.
眼底闪过一丝非常微弱,却真实存在的光.
不是神迹,只是希望.
却刚好在有人接近时被看见.
脚步声踩碎雪,从远处慢慢靠近.
不是大队伍,而是一小队先行的骑士,盔甲上挂着寒霜.领头的是北境将军,他下马时的动作不急不缓,像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看见惨状.
将军走近,却在看清阿拉里克的眼时停了一下.
那一瞬的微光太短,像是被悲伤掩没之前的最后火星,但他确实看到了.
"你受伤了."将军的声音低沉,却没有命令的强硬.
阿拉里克没动,也没抬头,只是盯着父亲的手.
"我没事."声音哑得不成样子.
将军没有靠太近,像是在给他一点空间:"我们看到烟,便提前派了小队过来.大部队还在后面."
阿拉里克点了点头,不确定是听见了还是只是本能反应.
将军看了一眼周围,又看向阿拉里克:"你一个人来到这里?"
阿拉里克轻轻吸气:"我...我以为,他们还在."
他说不出完整句子,喉咙像被什么紧紧扼着.
将军沉默了一下,视线落在阿拉里克握着布片的手上.
"我们没有找到你的弟妹."
他的语气没有多余情绪,但刻意放得很轻.
阿拉里克指尖收紧,那一丝光又在眼底深处闪了一下.
将军注意到,但没有说破.他只是缓缓道:
"你可以和我们回到王城,王国会守护你的,你的祝——"
"不"
阿拉里克终于抬起头.
那是极度疲惫,极度痛苦,却被某种坚硬东西拖住不让他倒下的眼神.
"我要去找他们."
他的声音低,却像压着所有决心.
将军点了點头,像是接受了这个回答:"我们会继续调查.但你若坚持要走,我不会拦你."
阿拉里克点了点头.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,也不知道这个动作回应了什么.
只是手仍抓着父亲的手,像不想让父亲真的走掉.
将军单膝跪下,检查父亲的武器.剑身上有干涸的血痕,有的浅,有的深,像是每一刀都换来一个停顿.
"他是个真正的战士."将军说.
阿拉里克轻轻吸气.胸口因为冷风和疼痛缩得更紧,但他没有说话.
将军又看了看周围倒下的盗贼尸体:"这些不是普通的流寇."他顿了下,"你知道他们和你父亲有什么恩怨吗?"
阿拉里克静了半秒:"我不知道."
将军点头.他没有继续逼问,只是站起,示意军士开始清理战场.
一名军士走来,把一条干净的布递给将军,将军弯下腰,盖上父亲的脸.
雪越下越大,把父亲身边的地面都覆盖了一层薄白.阿拉里克伸手,把父亲的手轻轻放回胸前的姿势,像是替他完成最后一次休息.
然后他站起,动作缓慢,肩上的伤痛让他皱眉,却没有停下.
灰羽走近他,鼻尖轻触他的手腕.
阿拉里克摸了摸它的鬃毛,那动作像是告诉自己还能站着.
他把布片贴在胸前,呼吸颤了半秒.
"我会找到他们."
这不是承诺,是一种需要.
将军安排人将盗贼尸体拖到一旁,再请两名军士护着阿拉里克往稍远的地方站.
"你的肩伤需要处理."将军说.
阿拉里克摇头:"不需要."
他的声音很轻,但坚定.
军士们迟疑地看向将军,将军示意他们退后.
"你想先找你的弟妹....我知道."
阿拉里克抬头,看着他.
将军继续说:"我们刚刚在外围搜索,没有看到幼小尸体.这是好消息."
好消息.
两个字很轻,但像一根绷得紧的弦终于震了一下.
阿拉里克低下头,呼吸轻得像没气.他握住怀里的布片,指节发白.
"他们是被带走了."
他说,声音仍然压着.
"可能是."将军没有给他虚无的安慰.他打量了一眼他的肩伤与疲惫,"你不适合马上追踪."
阿拉里克保持沉默.
将军的语气有一分无奈:"至少要先把伤口包扎好."
阿拉里克看了一眼灰羽.灰羽的鼻息在寒气里一直冒白,眼睛紧紧盯着他,像在等他开口.
"包扎一下."阿拉里克终于说.
军士取来布条,处理伤口.伤口被布按压的一瞬间,灼痛让他皱眉,整个肩膀像被撕开,但他没有发出声音.将军看着他,表情微微变化——像是理解,也像是担心.
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.
包扎结束后,阿拉里克站起身,肩口还在不断发烫.他吐了口气,让寒气在空气里散开.
——————
他走回弟妹房间.雪从破窗吹入,落在地上的木屑和破棉被旁.他蹲下,捡起一条被扯断的粗麻绳.
绳子断口平整.
不是自然磨损,而是被刀切的.有人捆住了他们.
他把绳子塞进怀里.
然后走到外面,寻找地上的痕迹.
地上有两个不同大小的脚印,一深一浅,还带着拖行的痕.
方向往北.
阿拉里克没说话,只是走到灰羽身旁,拉起缰绳.
将军走到他面前:"你一个人不容易."
阿拉里克静静看着他:"我知道."
"你考虑过和我一起回王都吗?如果你真是神痕者,那里能保护你."
阿拉里克握紧缰绳,头微微侧了一下.
"他们需要我."
将军沉默几秒,然后轻轻叹了口气.
"我明白."
阿拉里克翻身上灰羽.灰羽稳住脚步,却因为主人的痛楚而轻轻嘶鸣.
他拍了拍它的脖子:"我没事."
灰羽依旧不安地竖着耳朵.
将军后退一步,为他让出道路:"愿希望照耀你的前路."
阿拉里克没有回应.他没有精力,也没有情绪.他只是看向北方.
随后他翻身上灰羽.马背上就像是唯一还在支撑他的位置.
他没有再回头.
雪继续落着,没有声音.灰羽踏入夜色时,他眼里的那点光仍在,微弱,却倔强得像不会被任何风给吹灭.
他没有再看父亲的遗体一眼.
不是不舍,而是看不下去.
灰羽踏过烧焦的地板,往外走.马蹄踩在雪上发出沉闷的声音,每一步都让阿拉里克肩口疼一次.
当他们离开领地边界,他才轻轻吸了一口气.
空气里已经没有家的味道.
只有寒冷,烟尘,还有某种沉甸甸的静.
他调整呼吸,让自己稳住.
灰羽慢慢加快速度,像知道旅途开始了.
越往北,雪地越深,风也更冷.阿拉里克用另一只手按着怀里那块小布片,像握住一丝方向.
天色暗得比预想更快.
落日从云后挤出来,把雪地染成深红色.
阿拉里克不敢停.他知道越早找到线索,弟妹就越有希望.
灰羽突然放慢脚步.
阿拉里克抬头,看到前方的雪地里有一条浅浅的沟痕——像是有人拖着麻袋或某个重量跑过.
他下马,蹲下检查.
沟痕里有几根断裂的细草,被拉扯得整齐.
脚印旁还有一小块撕裂的灰布.
他捡起那块布.
上面沾着一点点血迹.不是深色的,是稀薄的.像是轻微擦伤.
阿拉里克深吸一口气,喉咙紧地发痛.
"艾薇...塞恩."
他低声唤了一句.
声音像被雪吸走,消散得很快.
灰羽在他身后低低地嘶了一声.
阿拉里克站起,把布放进怀里.
方向明确.
痕迹还存在.
他们还活着.
他抬头望向被雪吞没的道路.
风吹得眼睛微微刺痛.
但那刺痛让他"确认自己还在",也"确认必须往前".
没有人替他走这条路.
没有人能替他走.
他重新抓起灰羽的缰绳,翻身上马.
灰羽看了一眼他肩上的伤,鼻息喷在空气里.
阿拉里克轻轻拉缰绳.
"走吧."
灰羽迈开步子,雪花在它蹄边飞起.
天色彻底暗下时,唯一亮着的,是阿拉里克眼底那一点微弱的光.
压抑,沉默,却坚定.
像在告诉自己:
"希望还没有消逝."
" 第一章—— 完 "
